姑父的匠艺人生
“在手艺人的眼里,人生都很漫长,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一生只爱一个人。漫长的岁月里总被一些善意执念推着向前,因此我们愿意去听从内心的安排,专注做点事情,至少,对得起光阴岁月。”
——题记
在我所有的价值观里,我最尊敬的,是那些靠自己的双手去学得一门技艺,去创造财富,并且能在其中找到乐趣的人,我的姑父,便是其一。
姑父名叫赫富强,环县车道乡元峁村马道渠组人,生于1969年。奶奶一共五个儿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三姑排行最小,这篇文章的主角,便是三姑的丈夫,最深得奶奶疼惜的女婿。
我对姑父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好脾气。我从来没有见过姑父生气时的样子,我也从来没有听奶奶说过“你三姑和你姑父吵架了”之类的话。一双儿女,儿子英俊潇洒 ,女儿亭亭玉立,学业有成,善解人意,令人心生羡慕。
姑父是个木匠师傅,虽不善言辞,却也幽默,为人和善,勤苦能干;虽出身贫寒,却有一技之长,正是凭借这门手艺,常年在外奔波,支撑着生计,家中老小才温饱有依。
姑父的木工手艺,要从他儿时的一个爱好说起。那时正是农业合作社时期,姑父的父辈们白天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聚集在一起,找个宽敞的窑洞,演上一段子皮影,再吼几嗓子道情,才能安然入睡。姑父在这个轻松又诙谐的环境里耳濡目染,爱上了道情音乐,迷上了四弦子。能够拥有一把四弦子是姑父整个童年时代里最大的梦想。
在那个饥贫交加的年代,姑父只上了小学二年级便辍学回家,当起了羊倌,从此过上了和羊鞭为伴的生活。因为酷爱道情皮影戏,自己鼓捣着用椿木杆做了一个笛子,用牛皮纸糊的笛子头,在山里放羊时,自己琢磨的学会了吹喇叭吹笛子,拉四弦子,那时的他打算跟着戏班子去学唱戏。
15岁那年,家里请来木工做活,姑父就成天跟着师傅打转,一会要玩锯子,一会又要量尺寸,还多次央求木工师傅为他做一把四弦子,木工师傅执拗不过,便答应了他。他如获珍宝,又爱屋及乌,由对四弦子的热爱转而迷恋上了做木活,当姑父把打算学木工的想法告诉父亲时,父亲沉默了一会说:“你未来的人生道路只能你自己走了,好好努力吧”!
铭记着父亲的嘱托,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和一种对木匠师傅手艺的崇拜,姑父用仅有的一支铅笔和一本别人赠送的笔记本描绘着简单的图案,从此走上了自己的工匠之路……
姑父到邻村的几个老木工师傅家,想要拜师学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都婉言拒绝:“孩子,干啥伤啥,干木匠这行以后会没有出息的,你还是学点别的手艺吧”。因为当时农村流传着一句话:“宁帮一笔钱,不把艺来传”。或许这些老师傅们都害怕,怕徒弟手艺学会了,抢了自己的饭碗。
幸运的是和姑父同村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木匠师傅寇志忠先生,被姑父几次三番的诚意所打动,决心收下他。谁能想到,从师三年半,姑父并未出师,虽然做木活用的工具都烂熟于心,但是不会计算家具的尺寸。回到家中,姑父没有放弃,他开始慢慢琢磨着绘图,立体裁剪,一边学习一边研究。用姑父自己的话说:“我绘图时往往一绘一个鸡儿叫,听见公鸡打鸣了才停工去睡觉。”
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不断练习,姑父最终还是学会了木活这门手艺。他是怕被别人笑话,所以在心里铆足了劲,就想挣一口气,为家人,也为自己。那一年,姑父17岁。
学成了手艺,姑父娶了姑姑,有了一双儿女,姑父便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做出各式各样的木制家具。每每有人找他做木活时,他便推出一辆结婚时买的黑色自行车,车上绑着一个手提式的没有拉链的皮包,里面装满了需要用到的各种小工具(凿子、刨子、尺子等等),自行车后座上架着各个大小锯子,这一走就是一半个月,每次只能等到木活完工了才回家。两个孩子上了大学,一年学费大概3万元,而做木活一天只能挣100元左右,只做木活根本不够孩子的生活费,姑父只好在冬天里把门框和窗扇做好,来年春天农户拉去盖房,他再外出打工盖房子挣钱。一年四季轮回,姑父总是风尘碌碌,任劳任怨。
2015年5月份,我在网上看到一则寻找即将消失的传统技艺的信息,随即把我的姑父推荐给了电视台,电视台要去采访他。我带着电视台工作人员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姑父的家中。一下车,我们就看见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全都堆满了各种木头、半成品,还有做成的门窗等家具。木匠师傅的工具比农村其他手艺人都要多。所以,在姑父的家中,有一个专门的窑洞,堆放着大量的工具,锯子、刨床、斧头、凿子、卷尺、铅笔、油石、刮刀、锤子、墨斗等传统木工必备的工具,这间窑洞就是姑父做木活工作的地方。
一件木活开工的时候,往往先是从一棵已经干枯的树枝上开始锯下一根树干,然后用斧头将树干的树皮剔除干净。去皮后,只见他眯起左眼,将木条凑近右眼,目测着木条的曲直。用眼睛“量”完了木条,然后用右手在木条上画下要锯裁的线。三十年的木匠生涯,练就了姑父的眼力,线条画在哪里,楔子楔眼的大小,每段木条的长宽厚薄,只要双眼看看就能心知肚明。或许是这个眯眼的习惯,姑父的眼角早早的爬满了皱纹。
姑父常常跟我们开玩笑说,他有一双“火眼金睛”。
姑父做过的家具不计其数,在他手里,笨重而粗糙的木头经过一番斧劈细刨,转眼间就成了精致的柜子、桌子、凳子、门和窗子……正是因为这不断重复地制作过程使得他在一堆木头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当我们看着那些尺寸和数据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胸有成竹,一边哼着道情,一边做着木活,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令人心悦诚服。
时至今日,木活早已成为姑父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承载着姑父对木活三十年如一日的热爱和坚守,是姑父为生活而栉风沐雨的印记,也是姑父对传统木工技艺的守护。
因为木工是个苦力活,常常要低头、弯腰、下蹲,长期以来,姑父也患上上了严重的职业病——腰椎间盘突出,年轻时那刚直的腰板,再也挺不起来了。不得已姑父只得减少做木活的数量,甚至要停业修养身体,陪伴姑父近三十年的工具,也不得不待在角落里休息了。
原本打算学唱戏的姑父,最后学了木工的手艺,可是现在不做木活,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他怎能闲的住?2016年年初,车道乡元峁村成立了道情皮影戏自乐班,姑父便加入进去,每晚唱“牛皮灯影子”又成了他新的工作。
在自乐班,姑父的主要任务是拉四弦子,姑父唱的好,可是他唱了,便没人拉弦子了,用姑父的话说:“拉四弦子,属于上首,我要干上首的事。”所以,在自乐班,姑父又成了主角。
电视台那次对姑父的采访非常顺利,姑父半生第一次上了电视,视频结尾他说的那几句话,至今想起来,仍为之动容。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姑父不得不放弃他热爱着的木工事业,但是他也在深深地惋惜:“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去外面打工,不喜欢吃苦,嫌弃做木活又苦又累又挣不了钱,没人愿意干,往后也没有人学习了,眼前,木工已然面临着即将失传的窘境。”
说这些话的时候,姑父转身躲过了镜头,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泛泪光……
姑父做木活,力求精致,一个铆三个楔,不偷工减料,容不得半点瑕疵。他常常跟我们说:“做人和做木活一样,要心怀慈悲,一步一个脚印,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方能不忘曾经之初心,实现人生之愿望。”这种难得的工匠精神就像一盏灯光,照亮了姑父匠艺人生上的路。
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在我看来,姑父就是这木工行里的状元。
这世间,有些人,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有些人,一辈子只爱了一个人;有些人,一辈子只坚守了一个梦想,姑父就是这样的人!
后记:那次电视采访的最后说:“这些年,为了生计努力,赫富强没有找到一块木料为自己亲手制作一把四弦子……”今天借此文章,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姑父在儿子的帮助下已经为自己做成了心爱的四弦子,还帮他买了弓弦、刷了红色的油漆,为他伴奏甩绑子。这生活馈赠与姑父的,是满满当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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